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四十五日：

香港──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

還有三十六小時就到了……

八月三十日：分場

為家衛(wèi)寫了一個分場，再變成大綱。故事有點弱：動機少，動作少，沒有枝節(jié)。幸而我們都自信爆棚，深信會發(fā)展成有趣的東西，故事如下：

伊瓜蘇瀑布（Igua?u Falls）壯麗的藍綠。鏡頭拉遠，是時鐘酒店房間里混亂的床邊一盞燈。瀑布前有兩個剪影，房間顯得荒涼。一輛紅色開篷車駛過白得發(fā)亮的薩爾塔鹽灘（Salta Salt Flats），在玻利維亞（Bolivia）邊境。熱戀中的Tony（梁朝偉）和Leslie（張國榮）愉快地往南走。九月二十三日中午（春分時節(jié)）他們越過南回歸線。這是不歸路！

那個晚上，他們瘋狂地做愛。早上他們便要分開。Leslie哭了。下一場已是布宜諾斯艾利斯。Leslie心亂如麻，但下不了決心躍下拉博卡橋。

Tony在拉博卡（La Boca）下了巴士，住進利維拉酒店（Hotel Rivera）。打打散工，無端撩是斗非，也逢場作興做做愛。每喝一杯，他的自我形象就矮化一點。

Leslie在一間同性戀探戈酒吧工作。跳跳舞，胡胡混混又一個晚上；不思不想，也不內(nèi)疚。再碰上Tony時，他佯作不在乎，但寂寞難耐，終還是心軟。他偷了嫖客一只勞力士和護照，典當(dāng)所得可以給Tony買機票回家。

嫖客憤而打傷了Leslie的手，他躲到利維拉酒店療傷，Tony照顧他。當(dāng)他感到二人關(guān)系開始有點認真的時候，他又跟一個粗鄙的扯皮條跑了，回到北部一個玻利維亞邊境小鎮(zhèn)。色彩狂野的燈映照著天花和墻壁。Leslie盯著瀑布燈，為自己的困境而發(fā)呆。他的霧水情人不省人事，可能吸毒過量。他再次逃跑，沒忘記帶上那安士可卡因。身無分文，Tony答應(yīng)Leslie在伊瓜蘇瀑布相見……

看來這將是一部很影像的電影，強調(diào)「環(huán)境和空間」，我喜歡的那種。張叔平和我不愁沒事做。

天開鏡

天不算真正開拍。我們在油膩臟臭的拉博卡海港和利維拉酒店的天臺與外墻拍了些捕捉「氣氛」的鏡頭；Tony與Leslie將在那里做愛。一架巴士吐出很多乘客，穿過荒蕪的橋，駛進廣袤無垠的夕陽光線里去。寂寞、離別、失去，都揉在一起。我終于找到了視覺的主調(diào)，探索的方向。

風(fēng)暴警示

沒見家衛(wèi)好幾天了。他把自己鎖在某酒店房間里，翻閱我們到步后積累的影像和資料，準(zhǔn)備迎接真正開拍時的暴洪。

卡夫卡時鐘

我們談音樂與文學(xué)，比談電影的內(nèi)容、意圖或「意義」多。家衛(wèi)看來胸有成竹，但我們知道他每天都可以變。我們不會知道故事終的模樣，不知道這條路程會把我們引向哪里。糟是不知道會拍多久。我常常覺得像一只無用的卡夫卡時鐘。我也裝模作樣，好像很清楚光從哪里來，需要幾盞燈，但實際上我只看到客房的空間，想像著怎么用。

空鏡

我們用空鏡，不是傳統(tǒng)的定場鏡頭（Establishing Shots），處理的是氣氛和寓意，不是空間，可以完全是主觀的。它們的作用不是解釋，倒更像替作品世界里的「環(huán)境」提供線索。

星期一早上

家衛(wèi)喜歡留港工作，不大愿意去荷里活或其他地方，他常說：「我情愿跟一流的流氓工作，也不愛跟糟糕的會計。流氓較有尊嚴，盜亦有道。就算他們操你，也會先吻你。」因此……我們甩掉了當(dāng)?shù)氐臄z制隊。

Leslie需要愛

Leslie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像一名經(jīng)驗老到的妓女。他很擔(dān)心：「我夠說服力嗎？不只是camp吧？」我們常懷疑是否正在拍千呼萬喚的《阿飛正傳》續(xù)集，今天Leslie哼起《阿飛》主題曲，真如靈光一閃。他對著鏡檢視自己的服裝和化妝，轉(zhuǎn)過身來時，簡直就如劉嘉玲上身，還模仿她說：「我靚唔靚呀？」

九月十日：誰在上面？

我們先拍寶麗來，給戀人們暖暖身。在半醉狀態(tài)中，大家胡亂猜測誰「操」誰。

酒店房間

在討論電影的結(jié)構(gòu)時，大家都覺得應(yīng)以性開始，但論故事時序，Tony與Leslie又似乎應(yīng)該一晚才做愛。該追求哪一種效果──意興闌珊時的「低調(diào)」或海枯石爛般的激情澎湃？我們?nèi)×恕父哒{(diào)」處理。開始時他們吻得輕松自然，讓人覺得這部片寫的是親密關(guān)系而不是性。Tony與Leslie在床上互相試探著。張叔平有他的看法，我和家衛(wèi)都幫不上什么忙。我們清了場，只留下兩個男孩和我倆。不知如何，Tony變了「在上」。鏡頭也很自然地變得柔情似水。這場戲很美，很性感。拍完這場戲，Tony已精疲力盡。「家衛(wèi)說只要吻吻Leslie就可以了，誰知卻要我去到那么盡。」──事后他說。

空間

我們來阿根廷是想遠離熟悉的世界，拋開煩惱。來到這里，我們卻完全腳不著地。我們不認識這個城市。來自Manuel Puig的靈感哪里去了？Julio Cortazar的巧思妙語又跑哪里去了？我們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真是每個藝術(shù)家都只有一個故事，那……那我們這次一定要說得動聽！

拉博卡的星期五晚

星期五晚是當(dāng)?shù)厝说目駳g夜，對我們來說，卻是噩夢連連。路上吵鬧暴戾，小流氓對攝制組的器材虎視眈眈，我們好像打游擊一樣！

五星減四

張叔平花了大半個晚上把Leslie的五酒店房間變得低俗平庸。他將兩個房間重新鋪上墻紙，我在浴室里加了很多橙色螢光燈。

風(fēng)格

這次我們選擇了高調(diào)的顏色和燈光，還可以很粗糙。怎么好像都沒有了黑位？是曝光過度？是場景問題？還是銀根短缺，燈光不足？只能回到香港才知道效果，在這里我們只看到部份由負片轉(zhuǎn)過來的錄像。

爵士

如果電影是爵士音樂，如果我們可以jam……說真的，每次合作，我們都更接近這種狀態(tài)，我的攝影機愈來愈像一件樂器。不同的菲林速度，變動的鏡頭景框……我重復(fù)樂段，你單簧獨奏，我們只管自由不羈的jam，電影合該如此。

當(dāng)導(dǎo)演

家衛(wèi)躲起來改寫劇本。Leslie快要走了，星期四、五會有大罷工。我們已來了四十天，但實際只工作了十天。今天，張叔平和我主持大局，好像拍音樂錄像。我們設(shè)定一個處境，幾句對白，選一個空間，其他的由演員自己發(fā)揮。我們不知道故事會怎么樣發(fā)展下去……

胖子的腳

我們嘗試勾勒出Tony和Leslie的關(guān)系，拍了很多小片段。我們口味相投，這場應(yīng)該光點，那場應(yīng)該是暮色，大家很有默契。我憑直覺和空間所帶來的可能性工作，但真不知道家衛(wèi)憑的是什么……他的電影結(jié)構(gòu)和涵義就像胖子的腳：不到也不會知道長得什么模樣。

利維拉酒店

終于在利維拉酒店開鏡了，那是我們的主場景。

九月二十八日：第二十九場A

Tony雙手緊抱著頭，這場戲已拍了十六次。大部份鏡頭都不對焦……用的是十四毫米鏡頭。

三條友

我對「三」字有點敏感。「三」之后就是「四」，在中文是「死」的諧音。Tony和Lesl ie的愛是否死路一條？「三條友酒吧」外是三十三號巴士。我已第三次在這段路上擺放鏡頭。他們正在跳三人米隆加（Milonga）舞。現(xiàn)在，家衛(wèi)又說要加一個第三者進來：「我們需要一個第三者來催化這部電影和他們的愛情……」這已不是次，看來長路漫漫……

拉博卡老橋

片中很多橋。拂曉時分，一對情人在橋上吵架分手。早晨橋上交通繁忙，我什么都聽不到，只能猜測他們下一步做什么，然后在情緒接近爆發(fā)時慢慢搖走──但事與愿違，慢搖變成了快搖。這絕不是什么風(fēng)格上的選擇：我站在兩個蘋果箱上面，根本站不穩(wěn)。

夢之大道氣氛懶洋洋的，大家都沒有什么干勁，我的工作團隊都被這百無聊賴的日子掏空了。走在不眠的可利安德大道（Corrientes Avenue）上，我疲累、無精打采、寂寞、茫然。輝煌不再，幽靈處處，霓虹色彩已褪掉，探戈酒吧也沒有了。今夜，這部電影是一條黑漆漆的長街……那可不是我的夢之大道。

十月一、二日

為了讓Tony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生活細節(jié)豐富些，我們想拍一些「溝仔」戲。家衛(wèi)的細節(jié)里有：「薄餅」、「電話卡」、「香煙」，還有「屠房」。「為什么是屠房？」我弄不明白：「那種地方血肉橫飛，臭氣熏天，但起碼可以發(fā)泄情緒吧。」「不要發(fā)泄的感覺，那太『露』了。」「真到過那種地方你就知道什么叫『露』了。」──我沒好氣地回應(yīng)。

屠房

Tony要演屠房工人，他喝得爛醉。攝制隊吃酸奶打底，使勁地擦洗雙手。

太過份了

「護照那一場戲，我們?nèi)绯Ｅ膬蓚€鏡頭吧？」我問。「不，起碼每句對白一個鏡頭。」他說。結(jié)果，五句對白拍了十四個角度。

簽名式風(fēng)格

開始時大家都不想重復(fù)我們的簽名式風(fēng)格，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重復(fù)太痛苦了。我們在鏡頭中轉(zhuǎn)速，從「正常」速度到一秒12格或一秒8格……相反的做法也愈來愈多。一般人比較避忌的廣角鏡，這次為了使一個「扁平」的影像有趣點，也愈用愈多。片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動作鏡頭」，我懷疑跟恐懼或暴力時的腎上腺素有關(guān)。這次更像吸了毒。每到了「決定性」或「啟示性」時刻，我們就轉(zhuǎn)換片速。演員動得很慢很慢，其他則如「真實時間」一樣，換句話說，就是把時間暫停，強調(diào)和延長進行中的動作，讓它的意義更彰顯。有人告訴我，打了海洛英針就是這種感覺。

明星制度

Leslie回來了，但不夠時間去邊境北部拍片初的幾場戲。家衛(wèi)有點后悔跟大明星合作。他們不但耗掉我們大部份資金和精力，來去不定更逼使我們更改故事。我們既要遷就他們的檔期，又要安撫他們的情緒。可堪告慰的是，操控生殺大權(quán)的是我們。塵埃落定，我們有權(quán)把他們?nèi)釉诩艚邮业牡厣稀?/p>

再死一次

已一個月了，我們?nèi)员焕ЮS拉酒店那十尺乘二十尺的房間里。沒有鋁架（Scaffold)，也就沒有俯攝，距離太近，也不能跑到對面街去拍。除了洗手盆／小鏡子那一小塊，房間每個角落都已拍攝超過二十次。家衛(wèi)很焦慮：「Tony在哪里死好呢？」我只可以說，磁磚和浴簾的藍跟血的紅很配。「但我們付不起兩天的血。」他說得有點隱晦。一名制片助理解釋，化一個「割喉」的妝要三百元。家衛(wèi)說割喉的戲留待他日補拍，遲些才跟今天拍的東西連接起來。攝影師討厭這種做法，很多細節(jié)和燈光都可能銜接不上，太難維持連貫性了。為什么不一次過拍完呢？原因很明顯，Leslie的檔期有限，我早該知道。

世界蚊子首都

凌晨四點。我們的「公路電影」?jié)u漸成形，那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往南走兩小時的支路。Leslie睡著了／Tony吃東西。Tony喝東西／Leslie發(fā)脾氣。他們大吵大鬧。Leslie走了。Tony哭起來。曙光剛露我們就開始拍攝。Leslie把Tony留在大霧里，疑幻疑真。那是一片很廣闊的草原空間。Leslie疾步走，Tony跟著追，大家都透不過氣來。菲林快用完了，每個鏡頭都那么長。我坐在長草里，嘗試穩(wěn)定地拿著手提攝影機。又過了五分鐘，我的手感到刺痛。然后是左臉……和右耳。我聽到很多手拍皮肉的聲音。家衛(wèi)也受不住了。「Cut！」他喊。我跳起來，高聲喊叫：「歡迎來到世界蚊子首都！」

南回歸線的形而上意義

過了秋分已二十天，往南也已走了一千公里。現(xiàn)已下午五點，太陽快下山了。我們迫切需要想一個辦法。在南回歸線如何打燈呢？難呀，就像問如何遮擋黑暗，如何框住記憶，如何為失落著色──這些回答不了的問題，攝影師都要一一面對。我們決定畫一條「光之線」，以示經(jīng)過這條想像中的回歸線。要營造這種效果，需要弧光或頻閃閃光燈之類。我們只有兩支一千瓦特的太陽燈（手提電池?zé)簦鸵幻婧苄〉幕瘖y鏡！在平坦的高原上，太陽在幾叢小樹林后徐徐落下。「別無他法，就直照鏡頭吧。」家衛(wèi)說。

在開闊的路上，陽光穿透樹林，直射鏡頭（那面化妝鏡也起了一點作用）。我調(diào)整片速和光圈。Tony和Leslie帶點神秘地望著前面的光；過度曝光了幾秒鐘──逐秒加速──影像暗了一刻，他們以浪漫的慢動作對望。看錄像熒幕上的影像，棒極了。笑了：「OK！」

疲倦的日子

已是第三個二十小時工作天。Leslie明天要走了。我們要在一個晚上速速拍完他的六場戲。我和燈光指導(dǎo)花了兩個鐘頭說服對方，結(jié)果實在太累，竟然同意了三盞燈的位置。「妥協(xié)吧！」規(guī)勸我。「演員走了，燈多好也沒用！」

Leslie的后腦

Leslie（又）走了，但我們還需要他。拍不了對白或特寫，就只有拍他的后腦袋。各式各樣的人來試鏡。

捉襟見肘

膠片快用完了。在這里買又太貴。我們平均一卷菲林一個鏡頭──有時候兩個。

11E，第三場，第417卷

Tony在男廁買到大麻，但他有點過份投入。「只是想止止肋骨的痛吧了。」他說。下一場戲，他要坐船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海上風(fēng)平浪靜，但碼頭很臭。Tony嘔吐起來，可憐地趴在漁船邊，出乎意料地提供了「另一個結(jié)局」的可能。

想Tony更顯眼

家衛(wèi)要我將Tony拍得更「顯眼」。「他總是那么心神恍惚，一點精神也沒有。」沒有人敢跟家衛(wèi)說真話：在這里折騰了四個月，我們也一樣呀。

十月已結(jié)束……十一月永遠也不會

看來，在阿根廷過圣誕節(jié)已成定局。關(guān)淑怡和張震都來了。他們窩在房間里，家衛(wèi)則躲在附近的咖啡室，都在等待角色成形，大家目標(biāo)一致。我們再次停機。演員都來了，我們還在為他們的角色頭痛，還想不通要他們來的真正目的。

十一月十五日：Tony和張震

利維拉酒店，希望這是一次。我要去倫敦電影節(jié)。飛機晚上十一點開，我遲九點要收工。已晚上九點零三分了，家衛(wèi)堅持我再拍一場戲。張震演Tony的同僚，還未想到是什么工作（后來決定是餐館廚房工）。他們喝多了，張送Tony回家，那里很凌亂。張試穿Leslie的黃色外套，Tony醉眼昏花，幻想Leslie回來了。

我們每場戲拍兩、三個鏡頭，張不習(xí)慣。個鏡頭拍了十次，我焦急極了。九點十七分，我們才開始拍第二個鏡頭。我漸漸摸到張震的節(jié)奏，忘記了班機，忘記了疲勞，只想著光線，把這個鏡頭拍好。

家衛(wèi)的眼睛

每隔，特別是偷拍或轉(zhuǎn)移得太快的時候，家衛(wèi)就會說：「你就是我的眼睛。」這話有時候很中聽，有時候更像是一種威脅；責(zé)任太大了。我倒想是他的腦呢，那樣就可以幫忙移走那些「創(chuàng)作障礙」，讓電影前進！

機緣巧合

今天，當(dāng)我去了洗手間時，攝影助理隨意地把攝影機放在Tony床上，家衛(wèi)卻在錄像熒幕里看到了一個他很喜歡的角度。我們把床搞得更凌亂一些，以骯臟的恤衫和內(nèi)衣褲半掩鏡頭；整個段落的風(fēng)格就這樣產(chǎn)生了。這「風(fēng)格」像一面鏡子，映照出Tony又一次被Leslie「拋棄」的感覺。出乎意料，這個角度視覺上很有趣，我們在這局促的空間進進出出三十多天，終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風(fēng)格」其實是選擇，不一定是概念。它應(yīng)該自然而來，而不是生吞活剝。

早起

忘記了我們是早上五點半或六點半起來。我們在阿根廷，伊瓜蘇國家公園卻在巴西。閘口七點半開。為了突出Tony的沮喪狀態(tài)，我們需要空寂無人的大瀑布。

魔鬼峽谷（The Devil's Gorge）

怒吼的大瀑布有種懾人的力量。水花四濺，Tony摔倒了兩次，整個人濕透。晨曦的陽光很明亮，彩虹在我們腳下延伸，但Tony卻在陰影里發(fā)抖。我問張叔平這到底是幻是真。今天，我們又要靠自己了；家衛(wèi)仍搞不清楚這是預(yù)敘中的夢境，或是Tony身心的一站，影片另一個可能的結(jié)局。我們決定拍兩個版本。

直升機

在熱浪里等了一個鐘，終于上了直升機，并把攝影機安裝好。我只系了安全帶，半個人吊在門外，起飛時氣流猛烈如過山車。魔鬼峽谷的下灌風(fēng)形成了一股很強的離心力，我又傾斜得不夠，沒辦法拍到整個畫面都填滿瀑布水的效果。拍第二次時，我們往下沖的時候把整架直升機傾斜三十五度，感覺好像在玩笨豬跳，直沖下面的巖石……

家衛(wèi)的日程里沒有日落

直奔火地群島，世界的盡頭。已晚上十時，夏季時間。天空蔚藍如白晝，月亮卻已升起，我睡眠嚴重不足，覺得漸失方向。世界盡頭是怎么樣的？身歷其境，你才知道它跟南回歸線一樣抽象。視覺上，如何將這世界盡頭呈現(xiàn)出來？

海很平靜，家衛(wèi)埋怨我的長焦距鏡頭「太平穩(wěn)」了，跟電影其他部份的風(fēng)格不統(tǒng)一。我以相反方向搖晃小船和攝影機，以我們喜歡的每秒八或十二格，隨意地從天或海橫搖張震，他坐在世界盡頭燈塔的巖石上。我們的黃色小船沒規(guī)律地繞著沉思寡欲的張。

十二月七日：部份可以收工了

家衛(wèi)今晚回香港了，把我留下來補拍「空鏡」。大概十二月十日就可收工了吧。

真實時間

一九九七年年初。張震二十歲，要服兵役了。我們在臺灣幾天，為影片拍另一個可能的結(jié)局。Tony去臺北找張，找到了張家開的小面檔，卻只看到電話旁邊的鏡子上貼了一張照片──那是張在世界盡頭的燈塔照的。Tony偷走了這張照片。

臺北還是那么混亂。我們盲打盲撞，拍了Tony在雨中坐在聲名狼藉的、新建落成的捷運車廂里。

剪接

為了趕康城影展，睡眠、愛情和知覺都要讓路。家衛(wèi)在一架Avid電腦上剪片，張叔平坐在Steenbeck前。我負責(zé)過帶，轉(zhuǎn)制式。加入音樂和畫外音，剪走整段的戲和人物。一個星期前的剪是三個小時。現(xiàn)在裁到九十七分鐘，關(guān)淑怡不見了。我們重復(fù)放映伊瓜蘇瀑布的段落，讓影像和音樂振奮疲極的身心。

「胖子的腳」現(xiàn)形了。我們開始看到影片說的到底是什么。說影片分兩部份：首先是「行動」，然后是人物對自己言行的反思。他覺得張震給Tony（和Tony給Lesl ie的）不是「愛」而是「勇氣」──「活下去的勇氣」。在這個意義上，這是家衛(wèi)光明的電影，結(jié)局也是其作品里快樂的一部。比起其他的家衛(wèi)作品，這部更「統(tǒng)一」，很富詩意。當(dāng)然，一貫的主題如「時間」和「失落」，都一一登場。

顛倒

今天（四月六日）我們在香港拍攝。我們要知道Tony從哪里來，他如何看自己的空間。他從阿根廷──世界的另一端──回望，所以我們把攝影機倒轉(zhuǎn)，拍下了顛倒的香港街道。

未來

于內(nèi)景，我們有意識地營造「無時間性」的效果，光線不一定合乎「邏輯」，真實時間無關(guān)痛癢。Tony和Leslie的世界超越空間和時間……

家衛(wèi)說他剪接時才弄明白我們到底拍了些什么。拍的時候，很多細節(jié)或顏色或動作，我們都不大知道意義何在。它們倒好像預(yù)見了影片的方向。某個意義上，它們是來自未來的影像……而我們此刻才到岸。